EASTERN.RAI

爬最多的墙,跳最冷的坑。表面文画双修,实际上什么都不会。

每日一问:什么时候逃离北极圈?

Paradox(完)

有关叶喻王三人的故事,正剧向。三人之间箭头性质方向皆不明,请自由心证。

 

文中世界观偏差,价值观与道德体系轻微破碎,偏向本我主义和冷漠。人们选择遗忘过去,以防被无休止的憎恨所摧毁。

 

人物有各种改动与私设,剧情跳跃任意如脱缰野马……

 

以及由于视角缘故有些事情并没有讲明,所以可以猜猜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主线存在于细节中x)。猜对或许有小番外掉落x

 

那么如果以上没问题下面是文章。

 

 

 

 

 

 

 

 

Paradox

 

*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2。

 

*

路口接着路口,全部都一样,蜿蜒而复杂的深巷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重新面对歧路亡羊的抉择。他奔走在百年不变的老式墙面与泥泞的道路之间,一切都颠倒着向上伸展,闭合起来将要密不透风,要将他砌进这陌生的城市里,成为它繁荣的一部分。

 

王杰希如今是个逃亡者了,追杀他的人身上带有雕刻荆棘的标志,旨在扎破皮肉勒断脖颈,惊人得不离不弃。尽管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要他死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仇恨,也许只是因为他魔术师的名号太过响亮,如今又是形单影只。

 

一切疑问都没有回答,追杀的人太过狂热(为什么?)而沉默他无从知晓他们的秘密,只是路没有尽头一般长。

 

在某一次匆忙地转向时王杰希抬起头,看见砖墙的缝隙里铅灰色云层在远方酝酿风暴,没有光线能从其中逃逸。这片昏暗而动荡的苍穹之下,只有他的脚步声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也许他会死在这里,就像每一个死在这座城市的人一样。风雪的气息越来越重,像是凝聚起来要往下坠。

 

在北方的灰色区域,除了枪械与杀器,一场暴风雪可以更轻易更效率地杀人,带走生命从不比带走一张纸更难。即使追杀魔术师是一件不那么明智的事情,但在对方不顾伤亡的执著之下,王杰希的境况也显得举步维艰:

 

潦草缠绕的绷带拦不住的血争先恐后涌出又冻死在衣物上交替成冷热,营造迷幻的知感。有四处徒生的斑驳流动着被模糊被涂抹被不时投下的阴影分割成大块大块抽象的画作。他觉得自己迷失了,心脏疯狂地鼓动,在渴望呼吸又在鸣奏死亡。身体变成了巨大时钟,摇摆中一寸寸变冷,变热,稳定下来,风干成塑像。

 

然而他没有等到钟摆停止稳定的结局。极其意外的,在这阴霾的天日下有人闯入了他动荡的世界。左手手腕被人一把扯住,上面触感冰冷,清晰而凛冽,骨节分明.

 

王杰希心里一凉,一时来不及思考那人是怎么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追到近身,也来不及思考为何迎来的不是硝烟嵌进身身躯,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下意识趋势他转身将枪口抵住对方,就势准备你死我活。瞬间在意识的作用下被诡异地拉至极长,王杰希几乎扣下扳机。

 

但他没有,因为按住他手腕的人开了口,声音中的喑哑散漫极具辨识度,他听出叶秋的声音。

 

然而,叶秋?他在恍惚之中感到震惊。

 

王杰希的震惊不来自于莫名出现的故人,而在于:其人已经消失了长达三年,完全地,蒸发般的,以至于多数人都认为他死了。毕竟自从那场颠覆般的灾难过后,死亡愈发正常了起来,和行动呼吸分不开区别。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管你是斗神,魔术师,抑或只是匐匍的蝼蚁。

 

王杰希也曾以为叶秋已经死去,但他顺着声音抬起头,虚构的幻想和现实重叠在一起,于是他不得不承认他错了。灰冷的背景下半点星火在阴影中明灭,烟草的味道被风削薄但还残留着。似乎和以前一样,似乎。一切都是似乎。

 

不过这确实是一件很惊奇的事。过量失血让王杰希的思维更加飘忽起来,有种诡异的敏锐触感,又丧失了些许理性推断的能力。他好像在做一场不断沉睡又醒来的梦,一瞬一个惊奇。他的影子垂落在身后,一半藏进阴影,淡色的,只有影子似乎什么都知道。然而他也不那么惊讶,因为叶秋的出现如此自然,理所应当到任何议论与惊讶都变得荒谬了起来。

 

隐约有传到耳边不连贯的话语碎片,不过他没能听清。在高压下的逃亡中他早已是强弩之末,眼前一黑就前倾着倒了下去,掉进一片温暖的黑暗。

 

*

你救了他。

难道丢着不管?

只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

你想说什么?我决定的事不会更改,也不会失败。

——

那么这和你的过去有关?你没有丢弃它?

随意猜测。

你会在乎?

不能不在乎,别问我啊,你呢?

毕竟,不同于我们的你。

 

他停顿了一下,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那么我当然也是不能的。

 

 

*

尘埃在昏暗的光线中浮动。

 

王杰希从昏迷中醒来,经历极短暂的茫然他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普通的北方制式,四周很暗,只有极微薄的光绕开并不厚实的窗帘透一道小缝,铺开一层暧昧的暗金,帘子上细密的花纹显得隐约不定。透过未严合的窗帘外面是规划好的楼房和安静的路灯,一切都如此平常,那个弯曲的噩梦般的小巷似乎并不存在。房间隔音很好,听不见一点响动,但是依然有残存的冷意,或许从外面而来,或者本就属于这里。

 

伤口已经经过处理,四肢从麻木转入一种被碾过般的酸痛。王杰希目光游移在黑暗之中,精神的疲倦铺天盖地,连窗帘上的花纹都有了安神的效果,旋转着似要催人入眠.

 

然而还不到休息的时候。脚步声在寂静中响起,由远及近,直到门悠悠地晃开透出暖黄色的光,照亮了半边阴影。

 

灯啪一下亮了。

 

来者的影子清晰细长,在干冷的空气中轮廓分明。叶秋倚着门框,话语中嘲讽的意味被懒洋洋的语气冲淡了,不明显,扭曲成似有似无的轻佻散在荡开的稀薄烟气里。嘴角带着似真似假的笑意,说不出是轻蔑还是单纯觉得有意思。他说,你怎么这么狼狈。

 

实在是一场奇怪的重逢,被认为已经死了的人好好站着,活着的却差点死了,显得有种荒诞的怪异。王杰希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把头扭回来,顶灯暖黄的光烙进他的视野仿佛溢出般明亮,他心里有疑惑,但他什么也没问,光线灼烧着他。王杰希只是说,你又回来做什么。

 

叶秋像是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停了一秒,说哥这不是回来救你了么。说完自己也像是觉得荒谬,句尾染上点笑意。

 

你回来做什么?在这样一个抛却了过去的时代,或者在这样一个以动荡著称的城市,这个问题本就不需要被回答。王杰希知道,叶秋也知道。王杰希只是在等叶秋作出结论,过程被刻意地忽略了,似乎他并不关心如何被背叛差点致死。

 

空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但并不尴尬,只是前奏的一种方式。叶秋清了清嗓子说,总之这件事你不要参与。你不了解这里,它的混乱已经根深蒂固,不要尝试介入。

 

还有,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了,加上一句,我现在叫叶修。

 

叶修?假名?

 

真名,叶秋是假名。叶秋,不,现在是叶修,坦荡地承认,好像曾经响彻的名字不过是个骗局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王杰希挑了下眉,但并没有再问些什么。其实严格来说这算是场久别重逢,然而他们之间似乎无旧可叙,简单几句后留下一个警告就准备转身离去。

 

穿过门框时王杰希在叶修身后低低道了一声谢。在这没有温度的房间里这一声很冷,听着近也远。

 

其实没什么必要,叶修没说什么,也没有回头,只是揿灭了顶灯,放任无人的沉默再次在黑暗里缓慢发酵。视野又重新漆黑一片,光线在视网膜上停留的光影似乎还未完全散去,王杰希躺在床上,将疑问一点一点压下去,再丢弃。太多的好奇心终归是隐患,他不会介入这件事,这不是他的事情,与他无关。他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感到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来要淹没他的意识。他的确需要休息。于是他没有抵抗,而是安静地睡着了。

 

*

睡梦里他梦见了荆棘,环绕他的脖颈,他几乎窒息但还没有死,四周全是残碎的尸体,有他们的,也有他们的,所有头颅上镶嵌着的浑浊了的玻璃状晶体都望着他,好像都还活着,随时要跳起来互相仇恨互相厮杀,却都一齐围着他跳舞。

 

他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无机制的视线与无机制的舞蹈里。然后他醒了过来,窗外的暴风雪似乎无休无止。

 

*

王杰希伤好得慢,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屋子里,靠着床垫看看书喝喝茶,定时换药。叶修的住所虽然不大,胜在安全。不过在没有雨雪的天气有时他会出门闲逛,北方的城市并不精致,但是他却不反感,反而亲近。如果不是这场追杀,他可能难有机会来到这遥远的异乡。

 

所以他并没有离开,也没办法离开。叶修虽然有时会出言嘲讽他的生活状态,但其实并不介意,他们住在一起而保持着互不干涉的状态。叶修有时不回来,住的时间比王杰希还少,让人质疑屋主是谁。

 

反正,无论待在哪里,在这个世界上,都没太大差别。无论他坐在街角的露天咖啡厅里端着低度数薄荷酒,还是走过老式的铁桥,布满铁锈的桥身下面蜷缩着不知生死的流浪汉,都是一样的。天色阴沉,有的时候下雨,有的时候下雪,阴郁寒冷的色调围困着这个城市,却比那令人厌烦的阳光要来的好,那种阳光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更像一种嘲笑,似乎要把人逼疯。

 

还是这里更加真实,他知道在这街道与楼房的背面暗流汹涌,风暴的声音在响。但这不是他的风暴,不是他的,他的风暴已经过去了。就算是突发的危险也不过是过去的残留,只是一直延续到现在,总是要消亡的。

 

日子很平静,那些带荆棘刺的人就如他们突然出现一般突然消失,藏进背后的阴影里。这期间唯一意外的是喻文州的来访。这座城市似乎能集聚过去。当喻文州站在房门口在他那件黑斗篷中朝他微笑的时候,他挑起了眉,大小眼似乎又更明显了一点。

 

王杰希并不讨厌喻文州,但这不代表喻文州的出现是个值得欢喜的事情,即使他笑容温温和和,无可挑剔。反之,他的到来打破了某些精致脆弱的平衡——在周而复始的复杂局面带来的真实或虚幻的恐惧不安中所有人选择背道而驰,各自在遥远的位置落定,任自己生锈。

 

如今生锈的齿轮又一次咬合,缓缓开始了它不可逆转的转动。他在平静中感到了一丝危机欲来的不安,他的直觉一向准确。

 

王杰希看了喻文州一会儿,退后一步将他让进屋内。喻文州顺势走了进来,门廊狭小又被柜子上摆放着的盆栽绿萝垂下的透明般错落的绿色占去一半空间,两人在这狭窄中贴得很近,呼吸声在空间中低低地响起,还带着从屋外而来的寒冷。王杰希感到有些窒息。就像他们每次相遇那样。

 

他们也认识很久了,但是王杰希对于喻文州的印象总是陌生。他通过叶修认识了喻文州,但是再不能继续追溯来源。喻文州的存在自然又突兀,因为没有开端,于是忽然就这么存在了,之前一直都像是不存在。在喻文州温和的外表下潜伏着一种模糊的感觉——非常冰冷,被温和的外表仔细包裹着,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感到危险。在他们曾经于酒宴上推杯换盏,或者吧台边压下筹码时,都有一丝危险在潜伏。如今一切过去都已颠覆,但就如现在他们呼吸相贴,却不知深浅。总是这样。

 

火炉边在煮茶,茶水翻滚着发出沉闷的声响,让他有些昏昏欲睡,喻文州娴熟地将自己陷进沙发里,饶有兴趣地盯着王杰希在茶壶边忙碌的身影,忽然开口说,你没有变啊,和以前一模一样。

 

和以前一样把自己隔离,砌进密不透风的砖墙,但这墙又是不能完全密不透风的,你要挣扎着向外呼吸。你什么时候会窒息在你自己的墙壁里呢?

 

王杰希瞟了他一眼,反问。

 

那你们又在谋划着什么?

 

他们之间总是在不停地反问着。似乎没有人在意答案。

 

*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修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喻文州却越来越频繁地往这边跑了。

 

有的时候王杰希不在,有的时候在,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喻文州有叶修家的钥匙。王杰希的身影依旧在这个城市间徘徊,房屋或正立或倒立插在这片色调灰暗的土地,每次行走在街头,或者路过广场,钟楼在高处摇动响在空旷之中。他喜欢西边的咖啡厅,因为他们放的音乐合他的口味,有时候是古典,有时候是爵士,偶尔会有一两首慢摇。

 

你为何不离开这里呢,喻文州问他,你决心远离混乱,甚至离开了你的微草,把它交付给了你的后辈。为何留在这里。

 

王杰希回答他,却有偷换概念的嫌疑。他说这个城市非混乱一面的色调很有意思。

 

那时他正在打理他的琴,将松香一层层抹在马尾制成的弓上,再一点点调动那些紧绷的弦线,于是便或低或高地响着,锋利地绷紧着像是要割断持者苍白的指尖,留下点血来做其上跳动的乐章的谢礼。

 

他还不熟悉这琴的节奏,不了解它是如何如何硌在锁骨上令人疼痛,又要如何驯服才能避开那些要刺穿耳膜的尖锐杂音。叶修家里只放着钢琴,王杰希对于钢琴没有兴趣,它的黑白显得逼仄,与它柔和的音色有不妙的反差像是在掩盖。

 

这把小提琴是王杰希在一家坐落于城市角落的乐器店里找到的,店主60、70岁的样子抽着烟斗胡子全白,将这把琴递给他,说它的来历和制作,木头是怎样的整板又是出自哪个制琴人之手(即使他并不认识),除了声音偏响之外,是一把很好的琴。

 

他看着那个老人认讲这把琴,决定买它回去,毕竟很早之前他就把原来那把丢了,可能在动荡之中毁掉了。

 

他将弓放在弦上,从G到E依次划过,刚好一满弓,音色饱满而偏响,和店主说得一模一样。他的确是弃琴颇久,他的过去不容许这样脆弱精致的乐器,但如今他离开了那种过去。无论怎么丢弃,有些记忆还是会追溯着时间线找回来。

 

喻文州依旧在看,好像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他似乎非常喜欢这样做,像在做什么研究。能让我试一下么,他忽然开口。

 

王杰希松开夹着琴的脖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手,说,你拉不出声音的。

 

喻文州把琴横放在膝上,拿弓去摆弄那些琴弦,却只发出嘈杂的噪音。你示范一下啊,他说。

 

于是王杰希弯下腰来凑到喻文州身边随手一个la音,然而回到喻文州手里,同样的位置不变却依旧只是嘶哑的杂音。

 

王杰希笑他,你看吧。喻文州眨了眨眼,有点无奈。

 

为什么拉不出声音呢?

 

于是琴又回到了王杰希手里,他摆好谱子,从柴可夫斯基到巴赫,悲怆,狂想曲,G大调到D大调。

 

流畅的音乐声中喻文州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却也在听,又在思考着什么。随着光线的偏移演奏者一半身子偏进阴影之中,看上去有种现代艺术无法诉说的美感,像是被分割了。而他自己则完全没进了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反正演奏者也不在乎他的听众。

 

大概吧。

 

时间在一曲一曲中流逝。多数是古典,也会掺杂一些近代音乐,但小提琴毕竟还是适合属于过去的乐章。

 

直到叶修回来的时候王杰希才意识到时间过了多久,太久保持着持琴的动作,放下来的时候感到一种酸痛似是要撕裂整条手臂。夕阳渐渐沉下去,变成了一种砖红色,从窗户看出去藏在楼房之间,像一颗温吞的水煮蛋。

 

在开音乐会呢,带哥一个啊。叶修将大衣扔在衣架上,走到喻文州身后,绕过沙发按住他的肩膀。他身上还带着外面未散去的寒冷,有一些未消融的雪,他的脖子靠近衣领处有浅淡被擦试过的红色。这让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又有种不和谐的兴致高涨。

    

后来为这句话,叶修(在王杰希与喻文州的联手施压下)不得不坐到钢琴边,短暂地弹了两首,火炉边与狂欢节。

    

这是柴可夫斯基四季组曲中的一月与二月。

 

*

风雪已经持续了很久了,好像会永远下下去,直到将整座城市埋葬。他在屋内看着外面,风雪里人都会偏向安静,但他仍不觉得安静了下来。反之有点烦躁。

    

不过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

    

不会有太多时间的,他想。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

到如今依旧有人在意外地死亡。这是过去事态的延续,在这样的城市是很常见的。唯一的方法是把自己与过去隔离,这说着难,做着也有点难,好在大家很快习惯了。习惯的人越来越多就好了。

     

王杰希视线扫过桌面,上面放着一张简明的短讯,下端有剪裁痕迹,无头无尾印着寥寥数语:

     

“关节多处断裂,指节经过碾压,四肢有再缝合的痕迹,面部无法辨认,部分肢体有焦痕。确认死前遭到折磨,死者身份无法确认。”

    

没有署名,但苍白的纸面与单调又极其工整的排版大概出自张新杰的手笔,看一眼就仿佛被消毒水和福尔马林包围。他的刻板太具代表性又过度偏执,近乎时钟,分秒都卡在点上,隐约能看见背后的发条。

    

近期的恶性事件。随后他的眼睛落在了并排摆放的另一份泛黄的报纸上,角落里少年笑容柔和,黑色的油墨却印着同样的死法,日期是十年前。

    

十年前。报纸被保存得很好,但周边却留着指甲的掐痕。他忽然觉得有点熟悉,便从角落里捞出残存的记忆。十年前还不像现在这样一切都在沉默和封闭。这桩连环杀人案实在太有名:手法奇异地残忍,然而死者却又没有任何关联,像是完全无机地选择,人种,性别,年龄……毫无规律。现在由于过于诡异的性质它竟然没被后来发生的一切覆盖,得以展露一点头角被认出。

    

这是仇恨,曾经被随机作案而否定的动机,王杰希却可以肯定,他见得太多了。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这个词但他还没有,可能忘不掉,只能隐藏。可是这个仇恨针对什么?

    

很残忍,你说呢。叶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后面,他最近倒是没有频繁外出,似乎事情已经告了一段落。他勾住王杰希的肩,越过肩膀去看他那行他早已看了多遍的白纸黑字。王杰希没有推开他,默认了这种手法的残忍。

    

然后他听到叶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清晰,略微有点沙哑,像是被烟熏得过头:这种残忍是非人的。

    

非人。非人。

    

……非人?他听出在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叶修的声音不同于寻常泄露出破碎不稳定的些许感情,这很罕见。这不是个普通的形容词?

 

他回头时叶修却不着痕迹地将他推开了,再看叶修脸上依旧还是那种万年不变的懒散又嘲讽。

    

此时他脑海里闪过了那个少年的影像忽然觉得有一点眼熟。不过他终于还是没能想起来,叶修伸手去收拾那些他摆在桌面上的纸片信息,将他们拢在一起,收到铁质的柜子锁死。他在旁边看着,注意到了一个诧异的细节:他的肩膀在轻微地颤动,在宣泄一种……愤怒。

    

是怎样的愤怒会保持十年还不消退?何况是叶修这样一个人身上的愤怒?他意识到这是叶修让他不要介入的事情。但王杰希依然感到了一种不安。

 

*

火炉燃烧着,木材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空气中的温度凝滞沉淀,营造出了一片温热的混沌。他坐在书桌边,手上拿着一本陈旧的记事本。

 

这是本古怪的笔记,因为上面的内容几乎无法传达信息。石墨与纸面摩擦留下的炭黑字迹因为时间而模糊,被大片大片涂抹,写上又划去,写上又划去,写上又划去。在混乱的记录中内容极其凌乱,即使是能识别的部分也破碎不堪,充斥着碎片化的词语,似乎是在精神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下所记录的什么,愤怒而彷徨的文字在纸质的牢笼里咆哮而不能逃脱。

    

但他在认真翻阅,一页又一页,面无表情地欣赏着那些歇斯底里好像在观赏艺术品又像在解剖他们。

    

当他终于结束了这场无稽的阅读,却将所有的纸稿撕下全部扔进炉火。一瞬间火舌顺着泛黄的边缘向上攀爬,吞噬一切,只留下焦黑的残迹。

    

火焰能将所有混乱与疯狂烧尽,但火焰能净化异端么?火焰能净化灵魂么?他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火焰要么毁灭性地生,要么冰冷地死。          

    

可在吞没一切的火焰里,他忽然感到一丝极其荒谬的如释重负。    

 

叶修一连离开了很多天,而喻文州也似乎变得行踪不定了起来,不再经常出现在王杰希的视野里。

    

也挺好的,前者总是在嘲讽而应付后者比前者还要累。这几天连续下着大雪,房子内显得空荡,但他心里却始终不能如周围一般安静下来,甚至坐在沙发上有时读不进书。他很少会因为和他无关的事而焦躁成这样,却不明白原因。他没有动他的琴,小提琴无助于缓解心情。它的声音太过尖锐了,甚至难以用技法来柔和。取而代之的是黑胶唱片在唱片机里旋转,流淌着安静平稳的旋律,被唱针细腻地还原。

   

Pretend you're happy when you are blue.It isn't very hard to do.

    

叶修大概不会喜欢这类东西,但他的书房却有整整一架子,从古典到爵士到摇滚种类齐全,还有些极其稀有的唱片,如今早已有市无价。是费了心思一张张收集来的。上面干干净净看出有在打理,但唱片机上的灰却很厚重。那些唱片没有一张近年的,王杰希大概能猜到这是谁的收藏,承载着过去辉煌或灰暗的记忆。

    

他向叶修借这些唱片来听,一张一张听下去,像是无事可干,又无处可去,只是待在他的世界里。他读书他听黑胶唱片他将指尖嵌进琴弦里,这些都很好,他沉浸于此可以忘却周遭忘却自我,可现在他想做什么呢?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

叶修在第七个晚上回来。这次他回来的时候和哪次都不一样,满身是血,受了伤,但大多数都是别人的血。面对那种滴坠样和喷溅的血迹,王杰希本是想说什么的,但在他来得及发任何一个音之前,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后脑勺撞上了壁柜,蔓卷的绿色藤萝一时间沾满红色,显得凌乱而狰狞。他被叶修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包围了。这让他感到生理上的反胃,但他没有推开叶修,即使他想做就能做到。王杰希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单向的屠杀和折磨,是仇恨支撑着他在这个城市徘徊,他的疲惫他身上染红的雪。

    

耳边响起嘶哑的声音,低沉而冷漠,没有起伏与波澜只是在陈述。王杰希不打断他,这可能是叶修唯一一次讲起他的过去,至少是到目前为止。他不介意做个听众。一切都显得很安静,包括那些沾了血迹的藤蔓。他们从最初的仓皇恢复成了卷曲蛰伏的样子,错落而任意深浅着。

    

他说这十年来我一直害怕仇恨就这样淡去。明知应当抛却过去,我却不能。

    

他又说,十年前的真相已经埋没了,他们守口如瓶。可是没关系,无论他是什么,他都是我的朋友。他们杀了他,这件事是不会变的。

   

可是然后呢?他的声音出现了些许波动,却不是实在的感情,而是飘的,类似于一种茫然。

    

然后呢?

    

可是然后呢?

   

王杰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保持缄默。他感到叶修在颤抖,几乎叼不住他的烟,烟灰掉下来烫坏了布料,再往下灼烧心肺,他的呼吸千疮百孔。

 

又一次,可能是这个男人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失控,可这次不是因为愤怒。他哭了么?没有。可他开心么?不开心么?这又怎么能描述呢?

    

王杰希站在那里,面对叶修,在这种浓重的腥味中他心里竟然生出一种无解的绝望来。

    

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了。又一次。

 

叶修需要时间修复他的灵魂,也许永远不能完整,只能把碎片捡起来,一片一片粘合,割得手指鲜血淋漓。那他呢?

    

也许他的灵魂早因衰弱致死了。毕竟连能够支撑其搏动的仇恨都不知去向。

 

 

*

我们是攀晌午夜的盲目时针3。

 

*   

这之后不久,喻文州失踪了。

 

好事从来都不如期而至坏事接踵而来。黄少天在一个傍晚找上门来,那天罕见得没有阴天也没有下雪,夕阳如火灼烧灰色的城市。

 

他单刀直入询问喻文州的去向,此时王杰希才意识到喻文州消失得太蹊跷又突然了。这从来都不会是一个好征兆。但他帮不上任何忙,他只能告诉黄少天他不知道。

 

于是黄少天沉默了,这个总是伴随喻文州左右的男人此刻卸下话痨的伪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危险而锋利。他抬起头看王杰希,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冷漠又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他说王杰希啊王杰希,其实你明明知道的吧。你要伪装到什么时候?

 

王杰希摇头,我知道什么?

 

黄少天笑了一声。你已经被卷入了一半。你当然知道我们的身份。

 

王杰希抬头去看黄少天的眼睛,他看到那里面装有隐约仇恨,却不是针对他的。他叹了口气,说,死了很多人对么。如果还能算人的话。

 

黄少天不说话。

 

王杰希又说,我不知道喻文州想要干什么。我只知道他想做的事情比叶修还危险,你要阻拦他么?

 

黄少天摇了摇头,他说,队长要做的事,我永远不会阻拦。即是代价是我不能支付的,我也会跟随他到底。这是我的生存方式。

 

在黄少天离开后王杰希回到屋内,叶修并不在,屋子里的空荡忽然间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即是这间房子并不算得上大。在最后他问黄少天,那个人是你们杀的么。黄少天愣了一秒,看到王杰希的目光落在屋内忽然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一向心思敏锐。

 

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不是我们动得手。我们并不以此为乐,当然,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即使不乐衷于此,承受的愤怒却是一样的。他想起那些危险的荆棘来,它们从没有消散,只是目标从来不是他而已。饵已垂下,鱼在后面。可是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有限,如果是针对性的复仇,还能被实现,可是如此根深蒂固而支系复杂的仇恨,是无法被一个人解决的。喻文州到底想要做什么?

 

夕阳渐渐往下沉落,所有一切都盖上一种不属于这个城市的薄红,被光覆盖了,不详而辉煌。他向那太阳望去,客厅的窗户不知有意无意总为夕阳留半寸空隙,虽然这个城市总是阴霾,但一旦云层散去,就一定能从房屋的间隙看到血色的残阳。

 

这时他忽然想起他和喻文州相处时散漫的闲谈,这本来早改淡忘在灰色混沌的记忆里,此刻被不知哪来的力量重新捞出来,清晰地呈现给他看,像是在打一个哑谜,又像在生生撕扯伤口。

    

他们一人一边占据了沙发,音乐与茶都备在旁边,随时能作为消遣。那时候一切都还在暗处,并没有那样鲜明的疲惫和冲突。叶修也在房间里到处晃悠,看起来悠闲而平和。

 

喻文州问他是否听说过一句话。

 

那是句很奇怪的话: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王杰希着实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喻文州轻笑了一声,顺势带开了话题,就像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突发奇想。而王杰希也没注意到当时叶修不自然的停顿,那停顿很短,有点莫名的无奈,很快消失在一举一动之中不见痕迹。

    

然而现在这句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走过长廊,他更换纱布,他盯着书柜上排放整齐的书籍与唱片。他看着黑白的琴键与那把色泽温润又锋利的琴。

    

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看着镜子。

    

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他在透露什么。

    

忽然敲门的声音响起。

    

他出门撞上了一捧花束,陌生人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他听到对方解释说这是一个男人在半个月前拜托他在这个时间送到这里。花束里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字迹工整清隽,蓝色的墨水在花式尾脚洇开。

    

你知道他在告别。你知道他在叹息,他们都在,被卷入的,无法从命运之中挣脱的可悲的人,或非人。他们之间的仇恨与矛盾。

    

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4。

 

他推开那个陌生人冲出门外。

 

 

*

    可他也不能做什么。他行走在这个灰色的街道之上,却发现他已经无法进到它的阴影里了。那些小巷无论怎么弯曲,都还是太短了,他去哪里找人呢,无论是叶修还是喻文州。他只是不想什么也不做,可是他周身的一切却像是从这世界上安静地蒸发了。

   

所有过去都绝口不提,似乎已经如同水汽一般散去,所有人都活在当下。然而不是,它永远如影随形,要把人拖向深渊。只要还活着一天就被其所折磨,但是它却无法丢弃,不然我则不为我。他忽视了这一点,但已经没法弥补了。

 

夕阳还在往下沉,它似乎特别巨大,又沉得出乎意料地慢,打定主意要陪他走完这些道路。他经过街角的咖啡厅,角落的乐器店,最终来到了底下住着生死不明的流浪汉的铁桥上。桥面上空无一人,这座老铁桥几乎已经被遗忘了,一年又一年坐落在这里,生锈,和那些流浪汉变成了一体。但王杰希总是会走到这里来,似乎要做这桥最后的观众。

 

今天他不打算在这里停留,可他在桥的中央无意识地一望却使他愣在原地。因为他面前是一副从未见过的光景:

 

夕阳落到了地平线,只探出最上端垂死将亡。而一切却都是纯黑色的,从水面到天空,都在夕阳的沉没中变成了极纯的漆黑。但水面上却又有光线铺散开来,极其明亮,像是将佛里克索斯祭献的金羊皮揉碎了,再把黄金碾碎了,全部混在一起镶嵌在黑色之上。

 

这神迹般的一瞬很快就过去了,夕阳注定堙灭在这灿烂的黑金之中。夜在一瞬间抹消了一切,欣然到来。

 

王杰希站在暮色中,忽然感到了极大的疲惫。就像他也一起随着夕阳沉没了一般。

 

当他回到住所的时候,他想他可能需要休息。即是他并不那么渴望睡眠,甚至在抗拒,就像醒来一切都会有什么不一样。但他太累了,睡吧,他在心里说。

 

然后他睡着了。

 

 

*

他看见面前身穿黑色长袍的影子,那影子维持在光的边缘,像是要被吞没。他下意识伸手去够,但太远了,他够不到。

 

此时影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回过头,他看到影子的脸。

 

那脸好像在笑,却又覆着钢铁的面具。于是他终究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

 

只一瞬间,黑色的背影就被光吞没了,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

 

*

王杰希睡了很久,他隐约做了一个梦,可他并不能记得了。他打开窗帘的时候,以为窗外依旧该是厚重的铅色云层,却没预料到既没有云也没有雪,金色的大太阳腾地跃上天际,是个难以置信的好天气,应该感到温暖,坚固,蓬勃生春。

 

但他没有,他觉得有点空也有点冷。走出卧室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叶修仍旧不知所踪,茶几上散着几张唱片,并没有被放入唱片机旋转。

 

但此时他注意到地板上散落的花束,非常精致,但却被随意丢弃在地上。这是哪里来的呢,他却实在是不记得了。于是他走过去把那些花拾起来,看到了花束之下的卡片,上面字迹工整清隽,蓝色的墨水在花式尾脚洇开书写着一句意义不明的德语,像是一句诗。可无论是这字迹还是诗他都没有印象了。他把花放进了花瓶里,把卡片收了起来。

 

后来花干枯了,于是他将那些花扔掉。叶修始终没有回来。

 

再后来他离开了这个城市,带走了他的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带走,只是留了封信给叶修,如果他还回来(尽管可能性很小)就能看到。

 

这以后王杰希再没来过这里。

 

-END-

 

1:paradox 似非而是的论点;自相矛盾的人或事

2:出自里尔克《秋日》 

3:出自特拉克尔《夜曲》 

4:出自策兰《死亡赋格》 德国的大师,巴赫。纳粹听巴赫的乐曲,作以休憩。犹太人也听巴赫的乐曲,自掘坟墓。意在对于种族屠灭的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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